第40章 孤旅-《山河入梦来》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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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谢婉心登上鸾车,驶入东宫。

    或许,当她坐入鸾车的那一刻,谢家少女的眼角,已经渐渐湿润了起来,她对着山海遥迢,轻轻一挥衣袖。

    “二郎,天下之大,你我各据一畔,从此一别两宽,相会无期。”

    从此,她不再是少女婉儿,而是大周天子的爱妃——贵妃谢氏。

    数月之后,永宁门外,一身白衣战甲的秦王萧长陵,骑着那匹飒露紫,满脸皆是寒意,便是眼睫上也涂上了一抹雪色,嘴唇干皲,眼瞳凌厉,胜雪的戎甲,连人带马,汇聚成了一道雪白的箭羽,爆发出极度狂放的扫荡之势,直直地射了出去。

    萧长陵策马离京。

    而他的身后,绵绵春雨飘拂而下,十里长亭声颤如雷,大批黑铁如阴翳的靖北骑兵,黑盔玄甲,长枪佩刀,呼啸而过,扬起漫天尘土,卷光一地落叶。

    此一去,自上京至晋阳,决然不回首,一别经年,十载烟云。

    亦或许,从萧长陵策马离京的那一刻起,他便失去了一切,失去了皇位,失去了亲情,更失去了那段缠绵悱恻的爱情;茫茫天地间,只余他孤独一人,茕茕孑立。

    回首十载风云,萧长陵黯然神伤,他的心底在默默泣血。不知从何时开始,曾经的那些嬉笑怒骂,年少不知事,仿佛在一夜之间,都变成了一枕黄粱,变成了镜中花,水中月。

    他是一个至情至性之人。

    他敬重父皇,本以为自己可以永远做父皇膝下的孝顺儿子,臣行君义,父慈子孝,兄友弟恭,心无旁骛地为大周开疆拓土,平定天下;然而,也是这个他此生最敬重的男人,这个赐予他生命的男人,他的父皇,却亲手拆散了他和婉儿,最终父子情裂,死生不复相见。

    他深爱婉儿,原本以为凭着两人年少相知,青梅竹马的似海真情,总可以顶住世俗的压力,渡过种种艰险,修成正果,厮守终生;可是到最后,他才明白,自己简单了,再深的情意,也抵不过巍巍皇权,抵不过一纸圣意。

    从那以后,父皇不再是父皇,而是毁掉他的爱情的暴君;大哥也不再是大哥,而是抢走本该属于他的皇位,夺走自己最为深爱女子的卑鄙小人;婉儿也不再是婉儿,而成为了如今宠冠六宫的贵妃娘娘。当年的萧长陵,眼睁睁地看着她成为自己哥哥的女人,看着她躺在哥哥的怀里,而他……却无能为力,只能带着一颗破碎的心,负气离京,仗剑去国。

    那一日后,上京帝都,大周庙堂,再无翩翩公子,只有靖北军的统帅;也是从这一天开始,他的脸上,褪去了贵公子的温润,频添了一抹枭雄的杀气。

    从此,他不再是囿于情爱的少年皇子,而是真正意义上割据一方的北地藩王;从此,他的眼中,再无半分温柔,无半分柔情,只剩下了满眼寒峻,甚至是灭情绝爱,无动于衷。

    纵然十余年过去了,纵然如今他已功盖四海,名扬九州,煊赫的声威,足以勒令四十万虎狼之师稽颡俯首,纵然如今的萧长陵,在战场上杀人盈野,噬血无数,靖北铁骑所过,逆魁授首,叛党伏诛,创下远迈前朝的不世之功;然而,于他而言,却永远无法淡忘那个美丽的身影;于他而言,什么一代枭雄,什么靖北之主,终不如她再唤自己一声“二郎”,自己再长长地叫她一声“婉儿”……

    萧长陵宁愿相信,这……是一场梦,一场荡漾千古的梦。

    十年风雨,萧长陵始终孤身一人,站在风口浪尖,忍受多少责难,多少暗算,无一人懂他;他身处云端,举目望去,放眼一片枯槁荒野,尽是凄凉。

    天意难窥,修短无常,十余年间,多少至亲,多少敌友一一离去,那一个个熟悉的身影,恍若昨天一样,鲜活如初,呈现在萧长陵眼前,父皇、母后、外公、皇叔、段文振、脱脱、薛兰成、独孤云虎……

    茫茫人世,唯有萧长陵一人而已,形单影只,孤寂飘零。

    “从此之后,我……是天涯孤旅了。”

    ……

    迷梦依旧。

    可是,萧长陵的脑海当中,依旧一片空白,神思昏沉不定,整个人如同坠入苍茫的雾霭深处,看不清四周,也抓不住一切,只觉世界混沌,乾坤倒悬。

    这一刻,萧长陵白衣临风,衣袂飞扬,兀自游移云间,借着一束极弱的光,垂眉闭目凝神,只闻琴音瑟瑟,嗅得梨花生香,遥似当年在永平行营,他满怀雄心,身披戎装,肩负开疆拓边的使命,奔赴北方,走向属于他的沙场。

    一时间,马蹄铮铮,军旗猎猎。刹那恍惚,塞外的风,似乎又将他带到了北境与江南,带到了昔年白骨累累的修罗场。他,一骑绝尘,策马挥剑,身后便是奔腾如雷的靖北大军,万里铁蹄隆隆,直刺云霄,剑锋所指,直教楚人丧胆,柔然北遁,长剑之下,是一片幅员广袤的大帝国。

    冰冷的寒风,吹过旷野,漓血荒原,骸骨枕藉。鲜血已然被干燥的地面吸干,大地满是鲜红。战场的正中央,一柄铁刀深深插进土里,血缘着刀刃漓下,染得一片褐红,全是说不尽的凄惨。

    他,横戈跃马,所向披靡,铁骑踏遍草原,扬起万里狂沙。

    忽然,就在这如雾的漫漫黄沙之中,萧长陵踽踽独行,遥遥凝望过去,却见婉儿身披鲜红如血的王旗,宛若十里红妆,嫁衣似火,正向他款款走来,容颜眉黛,一如当年模样。

    萧长陵温柔一笑。

    他在微笑,和对面女子一般,笑意宛宛,仿佛又回到了少年时代。

    谢婉心与他迎面而立,她对着一袭白衣的他行礼,温婉,灵秀,绰约,明艳,长长的墨睫垂落,遮住了她本就微显朦胧的眼眸。

    “二郎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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